我們來看看一九七五年電子貨幣所帶來的全面監控惡夢。了解關於電子交易與運算貿易的預測與恐懼後,接著來說說喬姆的事蹟。他的DigiCash計劃是一種貨幣協定,這種貨幣可以透過現有的銀行與現成的貨幣,以數位的方式發行與清償,同時具備現金的匿名性。此一計劃以失敗告終,後來,留下的設計架構由其他人接棒;這次不只要有交易功能,還希望能夠創造出新型的數位現金。
井然有序的能量
首先,來看幻想中的願景。
學者馬汀.格林伯格(Martin Greenberger)在一九六四年的文章〈明日的電腦〉(Computers of Tomorrow)中,談到「運算社群」(computerized communities)的願景,文章的副標題特別強調「優於貨幣」(Better Than Money)這幾個字。這篇文章刊載在《大西洋》(Atlantic)雜誌,科學家萬尼瓦爾.布希(Vannevar Bush)一九四五年談及「原型超文本」(proto-hypertext)願景的里程碑文章〈誠如所思〉(As We May Think),也登載在同本刊物上。格林伯格和布希一樣,在文中推論了未來的「資訊公用事業」(information utility)與相關應用,包括「醫療資訊系統」、「自動圖書館」、「模擬服務」、「設計控制台……編輯控制台……運算社群」 ,其中的關鍵在於「優於貨幣」的平台:「有的人把這些卡片稱作『貨幣鑰匙』(money key)。卡片再加上簡單的終端和資訊交換,幾乎能讓貨幣、支票、收銀機、收據與找零的需求消失。」
格林伯格所談的東西,與當時正在開發的信用卡基礎架構類似,需要高度集中的公共電話線路系統,外加現有的銀行與支付公司,再撒上一點未來主義的魔法。格林伯格承諾:「順帶說一下,我們可以期待在〔採行電子貨幣〕的過程中,有種人力勞動會被取代:各種掠奪金錢的小偷將消失不見。失業者因此會更想動歪腦筋,在帳目上動手腳,但我們有辦法以各種方法讓電腦在背後代管、自行監督運作,不怕出現貪汙腐敗之事。」這樣啊。
五年後,Visa創辦人狄伊.哈克(Dee Hock)提出了答案。哈克的同伴包括以設計測地線穹頂(geodesic dome)著稱的建築師巴克敏斯特.富勒(Buckminster Fuller),以及留著大鬍子的模控學大師兼管理顧問史坦福.畢爾(Stafford Beer);他們是宇宙的公關人員,時不時搭機前往世界各地,宣傳一九七○年代的烏托邦基礎建設。哈克對自然界的湧現秩序(emergent order)與自我組織過程深深著迷,對於僅僅只是打造「電子轉帳」(Electronic Funds Transfer, EFT)的事業不太感興趣;他把目標放在「電子價值交換」(Electronic Value Exchange, EVE)帶來的社會轉型上。哈克寫道,EVE是貨幣可能出現的面貌:「由字母與數字構成的字元集帶來有保障的數據」,「以井然有序的能量形式」,在全球的電腦網路中暢行無阻。
哈克心中設想的EVE和剛問世的網際網路是姐妹系統。這個全球的網路機器有著配套的烏托邦幻想。哈克設計的總部是一個圓形辦公處,象徵著地球的四面八方,不同分區代表著各地的文化,隔間裡進行著不同語言之間的即時翻譯。 (哈克表示,自己之所以會毅然離開Visa,為的是追尋「匿名和與世隔絕的生活……有書本、有大自然,可以好好思考,不受干擾」,有如隱居深山的得道高僧。)EVE將是模控學社會的下一個階段。
然而,問題來了。哈克說,未來的貨幣是字母與數字構成的數據,但有什麼東西能「保障」這種數據?那些構成信用的能量流又是由什麼來引導與釋出的?答案是監控(Surveillance)。
飛向宇宙,浩瀚無垠
接下來,我們要進入一九八○年代與一九九○年代,看看密碼龐克的激進貨幣模型,以及加密無政府主義者(crypto anarchist)、「美國資訊交換平台」(American Information Exchange, AMIX)與仙那度計劃如何一起試圖讓數位資料本身就具備價值,替日後的市場打下基礎。若要創造出真正能獨立運轉的數位現金,就得解決「協作」、「複製」與「採用」等三大基本問題。本章將解釋前兩個問題,並介紹「數位現金未來」的面貌。
美國火箭公司
薩林住在一條百里道路的盡頭:從他站的任何地方開始,那條路會直直穿越地球的大氣層外側。薩林畫出自帕羅奧圖(Palo Alto)網路安全公司到近地軌道(注:Low Earth orbit,指太空載具距離地面較近的軌道)的軌跡,他在弧形科技公司(Arc Technologies,日後更名為Starstruck,意思是「抵達星際的卡車」〔a truck to the stars〕。後來換了新的管理階層,又更名為「美國火箭公司」〔American Rocket Company〕)的團隊,實驗了以糖為原料的「火箭糖」(rocket candy)燃料,可用來發射較為平價的載具,資金來自蘋果電腦(Apple Computer)第一任執行長麥克.史考特(Michael Scott)。然而,薩林不是航太工程師,而是有MBA學位的經濟專家。他推崇以市場為本的奧地利經濟學學派大師海耶克(Friedrich Hayek),相信光靠市場的運作力量就能帶來改變。薩林認為,未來太空領域會面臨的挑戰中,最大的是一股比重力或金屬應變耐受度還要強的力量:配置不當的金錢。
薩林在國會委員會主張,太空梭太便宜了:成本獲得補助,以人為的方式壓低,導致火箭產業缺乏創業精神 ;而光是金錢的移動,就足以讓我們衝破重力井。他的證詞指出:「下一個重大的太空突破將會是經濟方面的突破。」。 薩林深受資訊市場吸引,對於金錢與知識的流通深深著迷——金錢就是資訊,資訊就是金錢。
數個世紀以來,「智慧財產權」的概念不斷遭逢危機,而在這段時間,同樣的挑戰再度襲來;資訊為什麼寶貴?途徑、理由與方法是什麼,數位轉向替這個舊的問題帶來了新的答案。 在AMIX的架構下,薩林深入淺出的答案帶有市場導向:數位資訊很珍貴,因為世人會付費。誰知道哪個資訊?原因是什麼?「胡安的常識對於愛麗絲來說,是驚世的發現。」戴森在介紹AMIX概念的文章中寫道:「就讓市場來決定。」 然而,這個問題帶有更深層的問題。AMIX確實是一個市場:一個數位資訊的交易與付費平台。「數位資訊」正在納入貨幣,也就是那個被支付的東西。那麼,是什麼讓數位市場的數位貨幣具備價值?
處於生物停滯的海耶克
我們跟隨先前提到的一切技術,以及前文的同一批人士,一起進入長生不老運動的硬核烏托邦主義。長生不老運動的支持者,把奧地利經濟學派的理論加進新技術與舊金山灣區的科技樂觀主義裡,提出讓人類轉型的模型。從預測券到匿名數位現金,他們實踐的途徑是以密碼學方式認證的預想貨幣,貨幣的價值支撐著他們許諾將帶來的未來。這群人企圖透過金融計劃加快人類文明的發展,好讓心中的烏托邦早日來臨。
《負熵》雜誌的封面上有一張未來貨幣的玩具鈔,發行者是「外城邦虛擬銀行」(Virtual Bank of Extropolis),由「負熵分散式網路」流通,日期是二○三○年,貨幣以「海耶克」(hayek)為單位。海耶克本人出現在鈔票的橢圓形肖像框中,看起來睿智又清高。5元美鈔的背面圖案是林肯紀念堂,這張鈔票則是戴著太陽眼鏡的摩爾與馬洛,他們以搖滾明星的謝幕姿勢揮著手——因為未來是如此光輝燦爛,他們不得不戴著墨鏡。這張長生不老運動鈔票「十五海耶克」的正反面主題有何關聯?長生不老運動計劃的概念,正是從這個違反直覺的組合中擷取力量;一面是維也納經濟學家組成的「奧地利學派」,一面是矽谷的未來主義:如同電影《異形》(Alien)逃生艙中的主角雷普莉(Ripley),海耶克被密封在冷凍艙裡,等待日後被喚醒。
面額為「十五海耶克」的鈔票
價格是一種資訊形式,發送出訊號,讓人得知主觀的需求、慾望、情形,以及對未來的盼望,並以「買家願意付出什麼」的形式來呈現。然而,我們要怎麼知道這個用價格來表達的資訊夠不夠精確?萬一標價不正確,或是資源分配不當、不公、需要調整——我們怎麼可能得知這些事?我需要打一針胰島素,你想換掉卡車車斗的襯裡,半導體公司有一天將需要更新十億美元的微晶片生產線:奧地利學派主張,這個世界上的事物形形色色,若要以適當的方式配置資源與定價每件事物,將超出任何形式的計劃能辦到的範圍。價格是主觀需求與慾望的資訊傳遞系統,市場在永無定論的情況下,持續計算著所有事物相對於彼此的價值。值多少——價格——不是由某種指定價值的龐大組織定義,而是取決於某個人願意付出什麼:有價格訊號,而價格訊號接著又引發其他形式的行動。任何試圖控制這個系統的力量,不論有多微小,都將減損市場的運作效能與主觀效用。
奧地利學派的理論提供了某種令人目眩神迷的無政府概念——對於不是經濟學家的人士而言尤其如此,而長生不老運動的支持者大都不是經濟學家,他們以充滿創意的方式閱讀與誤讀文獻。奧地利經濟學派的意義不在於成為科幻小說的討論主題,重點是提供科幻小說的氛圍:經濟這台機器指向不可知的結局,無從控制,無法以運算方式征服,人類不具備駕馭它或猜透它的能力。這部機器由慾望、衝動、幻想、飢渴以及其他主觀的動力交織在一起,吞噬與轉化眼前的每一樣事物。最極端的形式是成為使徒,追隨「市場上普遍的、絕對的,而且顯然是超驗的信仰」,有一套對應的神秘做法與儀式,以及為了得出理想結果所下的禁令,而這一切又始於產出貨幣。
若要符合以上的概念,貨幣本身必須不受任何政府或機構干擾,不然我們如何能確定任何的價格、任何的訊號是精確的(畢竟萬事萬物都收取應有的代價)?貨幣是知識論的基礎,奧地利學派機器的基地。如果貨幣變得不確定,系統便會搖搖晃晃,位於本體崩潰的臨界點。針對這個問題,經濟學家提供了兩種主要的解決辦法。
第一種由米塞斯提出:貨幣必須具備「內在價值」(intrinsic value)。他主張「經濟均衡」(economic equilibrium)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但這個展望將導致外力想辦法干擾市場在做的任何事;因此貨幣必須讓國家無力調整。(奧地利學派的景氣循環理論與海耶克奪得諾貝爾獎有部分關係,海耶克主張經濟會衰退是因為中央銀行把利率設得過低,帶來過多的寬鬆信貸;干擾貨幣供給會帶來誤導市場的訊號,助長了將不免破滅的投資狂熱與泡沫。)當然,要找出貨幣的內在價值,自然得求助於貴金屬與以物易物經濟的故事,再輔以人類行為學的精巧盔甲,以理性的方式描繪一切人類的動機與估價。
海耶克提出的另一條路是競爭性私營貨幣,增加讓某樣東西可以是銀行、是貨幣、能用於交換的新方式。它們在自由價格體系的流動中翻攪,湧出主觀價值,從中引發「自發性秩序」:海耶克很愛這種說法——這是人類行為的產物,但不是靠人類計劃能帶來的東西——如同語言本身的發展,這是從「集體大腦」(collective brain)中冒出的價格系統,屬於新型的資訊平台。
利潤、盈餘捕捉、定價與競爭永不停歇的過程,構成了理論上的奧地利學派經濟。這是一個永無止境的再次估價,不斷加速、朝向更多(more)擴展,傳達出馬克思所說的資本是一種力量:「壓抑生產力發展、抑制需求增加、縮限全面性生產發展,以及自然力量與心智力量利用與交換的一切障礙,都要拆除」
緊急貨幣
一九八○年代晚期,梅曾問過密碼龐克社群:「什麼是『數位幣』(digital coin)?」有一個答案說,那根本不是「幣」——不是某種離散的位元串,也不是某種數據單位,而是所有權的共同驗證系統;那個驗證系統之外,幣不存在。 目前擁有某枚比特幣的帳戶要是一個也沒有,比特幣就不存在;「幣」本身是被持有的財產。(一言以蔽之,整套機制可以借用尼爾森一九七○年代對於仙那度的描述:一套「技術架構與所有權協定」。 )這是中本聰的前提所隱藏的意涵:「我們將電子幣〔electronic coin〕定義為數位簽名鏈。」一枚幣的本身離不開這枚幣被交換的簽名交易史——事實上,它什麼都不是,只是那些交易。
你並未擁有比特幣(注:bitcoin字面上的意思是「位元幣」,「比特幣」為音譯)——你並未擁有那些位元,因為有一天將被持有的一枚比特幣,不是由位元組成。你擁有的其實是有權宣稱帳本裡的某枚比特幣是你的,你可以把那個權利讓給別人。交易不代表比特幣「轉手」(這是史上最誤導人的身體隱喻),而是那個權利、那個所有權的主張,在交易更新至帳本的過程中被重新讓渡。